张浩的食指在会议室的白板上敲得“笃笃”作响,像某种劣质的节拍器。
“所以,‘星光’系统二期的核心,就是用户无感迁移和性能的指数级提升。”
他环视一圈,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不到半秒,便轻飘飘地滑了过去,仿佛我是一盆快要枯死的绿萝。
这半秒里,充满了轻蔑和无视。
我攥着水性笔的手指,微微泛白。
“我有个问题。”我开口,声音不大,但在他停顿的间隙里,显得格外突兀。
整个会议室的空气,在那一瞬间,好像凝固了。
所有人的目光,像被磁铁吸引的铁屑,唰地一下全聚焦到我身上。
有惊讶,有看好戏的,还有纯粹的茫然。
张浩的嘴角保持着上扬的弧度,但眼神已经冷了下来。
“林未,你说。”
他说我的名字,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,带着一股子不耐烦。
“你刚才提到的‘并行数据流’方案,理论上很完美。”
我顿了顿,组织着语言。
“但‘星光’一期的底层架构是我写的,它的核心数据库连接池有一个隐蔽的队列锁机制。”
“这个机制是为了防止在极端并发下,出现脏读和雪崩。如果新的并行数据流不做适配,直接涌入,会瞬间触发这个锁,导致整个数据层假死。”
我说得很慢,很清楚,每一个字都基于我过去两年通宵加班写下的上万行代码。
那是我亲手搭建的地基。
我比任何人都清楚,哪里是承重墙,哪里埋着电线。
张浩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。
他像是听到了一个蹩脚的冷笑话。
“队列锁?林未,目前都什么年代了,还在用这么古老的机制?”
他身边的刘峰立刻跟上,发出一声夸张的嗤笑。
“就是啊,浩哥的方案都是分布式的,哪还有这种单点瓶颈。”
整个团队,像接收到指令的合唱团,开始窃窃私语。
那些声音不大,却像无数根细小的针,扎在我的耳膜上。
“老古董了吧。”
“跟不上时代了呗。”
“还当自己是核心呢……”
我看着张浩,他享受着这种簇拥,像个国王。
一年前,他还只是我手下的一个小组员,连数据库的三范式都讲不清楚。
目前,他是项目经理,是团队的“领袖”。
而我,成了那个“跟不上时代的老古董”。
“这不是古老与否的问题,”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,“这是保证系统在极端压力下,百分之百稳定的根基。这个锁,是系统的最后一道防线。”
“防线?”张浩笑出了声,“林未,你的思想太保守了。技术是用来突破的,不是用来当乌龟壳的。我们需要的是效率,是速度,是给客户看的美丽数据!”
他把“美丽数据”四个字咬得特别重。
“二期上线后,用户流量预计会翻三倍。没有这道锁,一旦出现峰值……”
“行了。”
张aggressively打断了我。
“你的担忧,我记下了。但方案,就按我说的做。”
他把白板笔重重地往桌上一扔,发出“啪”的一声脆响。
“散会。”
人们如蒙大赦,纷纷起身,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刺耳又混乱。
他们从我身边走过,没人看我,仿佛我是一个透明的幽灵。
我坐在原地,没动。
会议室很快空了,只剩下我和一室的寂静。
空调的冷风吹在我的后颈,凉飕飕的。
这就是我目前的处境。
全组排挤。
不是那种激烈的争吵,也不是明面上的冲突。
是一种更令人窒息的、温柔的孤立。
他们会在茶水间里高声谈笑,我一走近,声音就戛不过止。
他们会组织聚餐、玩剧本杀,永远“忘记”叫上我。
工作群里讨论得热火朝天,@所有人,唯独漏掉我。
而这一切的源头,就是张浩。
他空降成了我的上级,然后用了一个月的时间,把我从项目的核心,变成了边缘的“遗留代码维护员”。
我写的文档,他会改成自己的名字再提交。
我修复的BUG,他会在周报里轻描淡写地归功于“团队的努力”。
他很机智,他知道如何不动声色地窃取你的功劳,然后让你变成一个只会抱怨的、格格不入的讨厌鬼。
我回到工位上,打开代码编辑器。
屏幕上密密麻麻的,是我熟悉的逻辑。
我找到那个队列锁的核心代码,光标在上面静静地闪烁。
我加了一行注释。
// Warning: Critical lock mechanism. Do not remove without full regression testing. Legacy stability depends on it.
这行注释,是绿色的。
在黑色的代码背景里,像一句无力的、绿色的叹息。
我知道,没用的。
他们甚至不会看我的注释。
在他们眼里,我写的这些,都是需要被推倒重来的“技术债”。
午饭时间到了。
办公室里的人陆陆续续起身,三三两两地结伴而出。
“吃什么啊?”
“听说楼下新开了家日料,去试试?”
“走走走!”
刘峰路过我身后,故意高声喊了一句:“浩哥,等等我们啊!”
没有人回头看我一眼。
没有人问我一句,“林未,一起吗?”
我平静地打开外卖软件,点了一份最便宜的猪脚饭。
等待外卖的时间里,我打开了招聘网站。
简历还是两年前的,需要更新了。
生活,就像一段屎一样的代码。
当你觉得它已经够烂了,总会有人在上面再拉一坨。
下午,CTO把我叫进了办公室。
他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好人,技术出身,但早已远离一线。
“林未啊,最近工作怎么样?”他笑呵呵地给我倒了杯茶。
“还行。”我接过茶杯,温热的。
“我听张浩说,你对二期的方案,有些不同见解?”
来了。
我就知道。
张浩的动作真快,这就跑到上面去给我上眼药了。
“我只是提出了一些技术风险。”
“嗯,”CTO点点头,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,“林未,我知道,‘星光’这个项目,你是有感情的,也是最大的功臣。”
他先给我戴了顶高帽。
“但是呢,公司要发展,技术要迭代。我们不能总是抱着过去的东西不放,对不对?”
“张浩虽然年轻,但思路很活,很有冲劲。我们需要这样的年轻人来冲锋陷阵。”
他的话很委婉,但我听懂了。
意思就是,让我别挡路。
让我这个“前朝元老”,乖乖地给“新王”让位。
“我清楚。”我说。
除了这两个字,我还能说什么呢?
难道说要我跟一个不懂技术细节的CTO,去争论一个队列锁的重大性吗?
他只会觉得我顽固不化,是在搞办公室政治,是在打压新人。
“清楚就好,清楚就好。”CTO如释重负地笑了。
“你呢,也别想太多。后来核心的开发任务,就交给张浩他们团队。你就帮忙看看,维护一下老系统的稳定,别出什么岔子就行。”
他给我安排了一个养老的闲职。
一个“遗留代码维护员”的官方认证。
我走出CTO办公室,心口像是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堵住了。
闷得发慌。
回到座位上,我看到张浩和刘峰他们围在一起,不知道在看什么,笑得前仰后合。
看到我回来,他们的笑声突兀地停了。
张浩朝我这边瞥了一眼,眼神里带着一丝胜利者的得意。
我面无表情地坐下,戴上耳机,把音乐声开到最大。
摇滚乐的鼓点,一下一下,重重地敲在我的心脏上。
我开始整理电脑里的文件。
这几年写的技术文档、架构图、核心代码的逻辑梳理……
我把它们分门别类,打包,加密,然后上传到了我自己的私人云盘。
公司的Git仓库里,我只留下了最基础的版本。
那些倾注了我无数心血的详细注释,那些为了让后来人能看懂的逻辑图,我一行一行地删掉了。
我不是在破坏公司财产。
这些东西,本来就是我加班加点,额外做的。
既然你们觉得它们是垃圾,是“老古董”,那我就把垃圾清理干净。
别脏了你们“新时代”的地。
接下来的一个星期,我过得像个真正的幽灵。
我每天准时上下班,不迟到,不早退。
开会的时候,我不再发言。
他们讨论得热火朝天,我就在角落里,安静地看我的技术博客。
张浩他们开始大刀阔斧地重构代码。
每天都能看到几十个文件被提交,版本号飞快地迭代。
他们像一群亢奋的工兵,在我亲手建造的房子里,肆无忌惮地拆墙、砸地。
有一次,我看到刘峰删掉了一整个我写的模块,换上了他自己用新框架封装的几行代码。
提交信息上写着:Refactor: remove outdated and inefficient module.
我差点笑出声。
他删掉的那个模块,是用来处理所有异常支付请求的兜底逻辑。
里面包含了十几种银行接口的特殊协议,和七种极端网络环境下的回滚策略。
是我花了一个月时间,跟各个银行的技术人员一点点对接,一个场景一个场景测试出来的。
而他换上的那几行代码,只是一个理想状态下的API调用。
天真,又可笑。
我没说话。
我只是默默地看着。
看着他们在我坚固的地基上,盖起一座看起来很华丽,但随时可能坍塌的沙滩城堡。
王姐,一个和我同期进公司的测试组长,有次在茶水间悄悄拉住我。
“林未,你没事吧?”她担忧地看着我。
“没事啊,挺好的。”我笑了笑,“目前多清闲。”
“张浩他们……也太过分了。”王姐压低了声音,“整个项目都是你做起来的,目前倒好,把你当瘟神一样。”
“职场嘛,不就这样。”我耸耸肩,装作无所谓。
“那你后来怎么办?真就这么耗着?”
我看着水杯里沉浮的茶叶,说:“再说吧。”
实则,我已经决定了。
周五下班前,我给CTO发了封邮件。
然后,把我的辞职信,打印出来,工工整整地放在了办公桌上。
信很简单,只有一句话。
“因个人缘由,申请离职,望批准。”
下面是我的签名和日期。
我没有写任何不满,也没有任何抱怨。
对牛弹琴,没有意义。
我收拾好我为数不多的私人物品,一个马克杯,一盆半死不活的多肉,还有一个靠枕。
抱着纸箱走出办公室的时候,没有人抬头。
他们甚至没发现我要走了。
或者说,发现了,但假装没看见。
也好。
这样干干净净地离开,挺好的。
走出写字楼大门,傍晚的风吹在脸上,很舒服。
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
感觉那块压在心口的石头,终于被搬开了。
天,很蓝。
离职流程走得异常顺利。
张浩巴不得我赶紧滚,CTO也只是象征性地挽留了两句。
交接工作的时候,张浩甚至没怎么看我整理的文档。
他挥挥手,像赶苍蝇一样。
“行了行了,这些老东西我们用不上了。我们有全新的架构,全新的代码。”
“祝你们成功。”我真诚地说。
他大致以为我在讽刺他,冷哼了一声,转过头去。
最后一天,我把工位收拾得干干净净,电脑里的个人文件也全部清理了。
下午五点半,我准时打卡。
走出公司大门的那一刻,我回头看了一眼这栋我奋斗了五年的大楼。
心里没有不舍,只有解脱。
再见了,我的青春。
以及,我的代码。
辞职后的日子,出乎意料的爽。
我睡到自然醒,然后去菜市场买菜,回家研究各种菜谱。
我把之前没时间看的电影、没时间追的剧,全都补了一遍。
我还报了个健身班,每天去撸铁、跑步,把这几年熬夜加班亏空的身体,一点点补回来。
手机里,公司的那个工作群,我早就屏蔽了。
偶尔点进去看一眼,还是那副热火朝天的样子。
张浩每天都在群里发各种“喜报”。
“二期功能模块开发完成80%!”
“性能测试数据再创新高!”
“客户对我们的新界面赞不绝口!”
下面是一群人的追捧和点赞。
“浩哥牛逼!”
“跟着浩哥有肉吃!”
“这效率,简直了!”
我看着那些聊天记录,就像在看一出荒诞的喜剧。
他们越是亢奋,我心里就越是平静。
我知道,那座沙滩城堡,盖得越高,摔下来的时候,就会越惨。
时间,会证明一切。
差不多半个月后,我接到了王姐的电话。
“林未,你目前方便吗?”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。
“方便啊,怎么了王姐?”我正在阳台上给我的多肉浇水。
离开了办公室的辐射,它居然开始焕发生机了。
“唉,别提了。‘星光’二期,要上线了。”
“哦?挺快的啊。”
“快是快,但……我这心里,总觉得不踏实。”
王姐说,这半个月,测试组里的人都快疯了。
“张浩他们那帮人写的代码,简直就是一坨屎!逻辑混乱,BUG满天飞。我们提的BUG,他们就随意改改,根本不从根源上解决问题。”
“最可怕的是,他们把许多你以前写的、用来保证系统稳定的底层逻辑,全都给删了。还美其名曰‘优化’。”
“我跟他们说了好几次,这样很危险。但没人听我的。张浩还说我思想僵化,不懂灵敏开发。”
我能想象到王姐的无奈。
“王姐,别太往心里去。你尽到你的责任就行了。”我安慰她。
“我就是怕啊……这系统要是真上线了,出了事,这个锅算谁的?”
“反正,不算我们的。”我轻轻地说。
挂了电话,我看着窗外。
天,要变了。
又过了一个星期。
那天晚上,我正在看电影,手机突然疯狂地响了起来。
是一个陌生的号码。
我随手挂断了。
没过几秒,又响了起来。
我皱了皱眉,接通了。
“喂?林未吗?我是刘峰啊!”
电话那头,是刘峰急得快要变调的声音。
我愣了一下。
刘峰?张浩的头号狗腿子?他找我干什么?
“有事?”我的语气很冷淡。
“出事了!出大事了!‘星光’系统……瘫了!”
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。
“哦。”
我的反应,只有一个字。
平静得不像话。
“‘哦’?你就一个‘哦’?”刘峰快要崩溃了,“系统全面瘫痪!所有用户都无法登陆,交易全部中断!客户那边已经打电话来骂娘了!CTO和老板都惊动了!”
“所以呢?”我反问,“这跟我有什么关系?我已经离职了。”
“有关系!有关系的!”刘峰急切地说,“我们查了半天日志,发现所有的请求,都卡在……卡在数据库那一层了!整个数据库就像死了一样,没有任何响应!”
我端起水杯,喝了一口水。
果然。
和我预想的,一模一样。
他们那套华丽的“并行数据流”,像一群没有缰绳的野马,浩浩荡荡地冲向了我精心设计的那道门。
然后,门锁了。
所有的野马,都堵死在了门口。
进不去,也出不来。
“我们……我们怀疑,是不是跟你之前说的那个……那个什么‘队列锁’有关系?”刘峰的声音,已经带上了一丝哀求。
“目前想起来了?”我轻笑了一声。
“林未,姑奶奶,我求求你了!你快回来看看吧!我们目前所有人都束手无策!张浩……浩哥他已经快疯了!”
“他在旁边吗?让他跟我说。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,然后传来一个压抑着怒火和恐慌的声音。
是张浩。
“林未。”
“有事?”
“……系统出了点问题。”他还在嘴硬。
“是‘出了点问题’,还是‘全面瘫痪’?”我毫不留情地戳穿他。
张浩的呼吸,瞬间变得粗重。
我能想象到他此刻的表情,必定精彩极了。
“你到底想怎么样?”他终于撕下了伪装,声音里充满了怨毒。
“这话应该我问你。你打电话给我,想怎么样?”
“你回来,把问题解决了。薪资条件,你开。”
“我为什么要回来?”我反问,“你不是说,我的东西都是老古董吗?你们不是有全新的架构,全新的代码吗?”
“你……”张浩被我噎得说不出话。
“张浩,我早就提醒过你。是你自己,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。”
“是你自己,亲手拆掉了那道唯一的防线。”
“目前,洪水来了,房子淹了,你跑来找我这个被你赶走的泥瓦匠。你不觉得,很可笑吗?”
我每一个字,都说得清清楚楚。
电话那头,是死一般的寂静。
我甚至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,和周围其他人慌乱的键盘敲击声。
“对不起。”
过了很久,我听到了这三个字。
从张浩的嘴里说出来,那么艰难,那么干涩。
“我为我之前做的一切,向你道歉。”
“请你回来,帮帮我们。”
他的声音,已经没了之前的意气风发,只剩下狼狈和乞求。
我沉默了。
我不是圣母。
被人欺负了,还要笑着原谅。
但我也不是恶魔。
看着自己亲手带大的“孩子”就这么死了,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忍。
那个系统,毕竟倾注了我两年的心血。
“我可以帮忙。”
我听到电话那头,传来一片压抑的欢呼声。
“但是,”我话锋一转,“我有三个条件。”
“你说!别说三个,三十个都行!”张浩立刻说道。
“第一,我不是回来上班的。我是作为技术顾问,按小时收费。一小时,五千。”
电话那头倒吸一口凉气。
五千一小时。
这比市面上顶级的咨询师,还要贵。
“没问题!”张浩咬着牙答应了。
目前,钱对他们来说,已经不是问题了。
系统每瘫痪一分钟,给公司造成的损失,都是天文数字。
“第二,解决问题的时候,我需要项目的最高权限。包括代码库、服务器,所有。而且,我工作的时候,不希望有任何人在旁边指手画脚。”
“可以!”
“第三,”我顿了顿,声音冷了下来,“等问题解决了,我需要张浩你,当着全公司的面,就之前对我做的一切,公开道歉。”
电话那头,再次陷入了死寂。
这个条件,比第一个,更让他难以接受。
这等于,要他当着所有人的面,承认自己的无能和卑劣。
要他把自己钉在耻辱柱上。
“怎么样?”我逼问他,“做不到吗?那就算了。你们另请高明吧。”
我说着,就要挂电话。
“我答应!”
张浩几乎是吼出来的。
“好。”我平静地说,“把远程桌面的地址和权限,发到我微信上。另外,先付一小时的定金。”
“目前?”
“目前。”
我挂了电话,靠在沙发上。
窗外的夜色,很深。
但我的心里,却一片明亮。
五分钟后,我的手机“叮”的一声。
微信收到了五千块的转账。
还有一条包含了IP地址、用户名和密码的信息。
我打开我的MacBook,那台已经陪我奋战了无数个夜晚的伙伴。
手指放在键盘上,久违的熟悉感,瞬间涌了上来。
连接远程桌面。
输入账号密码。
屏幕上,出现了那个我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架构图的系统后台。
满屏的红色错误日志,像一道道狰狞的伤口。
我没有去看那些表面的错误。
我直接连上了数据库。
果然,连接池的队列里,堆积了数以万计的请求。
像一个被彻底堵死的下水道。
我打开代码编辑器,定位到那个被他们删除的模块。
Git的历史记录,清晰地展示着刘峰那条愚蠢的提交信息。
Refactor: remove outdated and inefficient module.
我轻蔑地笑了一声。
然后,我开始敲代码。
我没有去恢复我之前的模块。
没必要了。
既然他们那么喜爱“新”的东西,那我就给他们写个新的。
我新建了一个文件,开始重写那个队列锁的逻辑。
用的是最新的异步编程框架,性能比我之前的版本,还要高出30%。
我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,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。
那些曾经烂熟于心的代码逻辑,此刻像流淌的溪水,自不过然地从我指尖倾泻而出。
整个过程,我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。
仿佛我不是在写代码,而是在进行一场艺术创作。
一个小时后。
我写完了。
编译,打包,然后替换掉了服务器上那个有问题的模块。
最后,我重启了服务。
整个过程,行云流水。
我盯着屏幕上的监控曲线。
一秒。
两秒。
三秒。
原本像死了一样平直的CPU占用率曲线,开始轻微地跳动。
然后,内存占用开始回落。
数据库连接池里的请求,像积雪遇到了暖阳,开始飞快地消融。
系统,活过来了。
我给张浩发了条微信。
“搞定了。一共用时1小时15分钟,尾款3750,记得结一下。”
“另外,别忘了你答应我的第三个条件。”
发完,我关掉远程桌面,合上电脑。
一切,又恢复了平静。
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线上救援,只是一场梦。
第二天,是周一。
我没有去想公司那边会发生什么。
我照常去健身房,照常去买菜做饭。
下午三点左右,王姐给我发了条微信。
是一张截图。
截图里,是一封全员邮件。
发件人:张浩。
标题:关于“星光”项目二期事故的复盘及个人致歉。
邮件的内容很长。
前面是官样文章,分析了这次事故的技术缘由。
把所有的责任,都揽到了他自己身上。
承认是由于他个人的激进和傲慢,忽视了林未(也就是我)提出的风险,盲目修改了核心底层代码,才导致了这次灾难性的后果。
邮件的最后,是这样一段话:
“在此,我个人要向林未,进行最诚恳的道歉。是我的无知和偏见,伤害了一位兢兢业业、能力出众的同事。我窃取了她的劳动成果,打压了她的合理提议,并纵容团队对她进行孤立。我的行为,不仅给公司造成了巨大的损失,也严重违背了作为一名技术人员和管理者的职业道德。我为我过去所有的错误言行,向林未,郑重道歉。对不起!”
看着这段话,我心里五味杂陈。
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痛快。
也没有大仇得报的兴奋。
只觉得,有点可悲。
早知如此,何必当初呢?
王姐又发来一条消息。
“你看到了吗?张浩发的。”
“嗯,看到了。”
“他今天在全员大会上,当着所有人的面,把这封邮件念了一遍。念到最后,都快哭了。”
“公司已经对他做出处理了,项目经理被撤,职级连降三级,今年的年终奖全部撤销。”
“刘峰也被处分了,记大过一次。”
“目前整个项目组,都跟霜打的茄子一样,蔫了。”
“CTO今天开会的时候,把你当正面教材,狠狠地表扬了一番。说公司就是需要你这样有责任心、有技术沉淀的员工。还说,随时欢迎你回来。”
我笑了笑,回了四个字。
“不必了,姐。”
我不会再回去了。
那个地方,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。
我的战场,在别处。
又过了几天,我接到了一个猎头的电话。
是国内一家顶级的互联网公司。
他们看到了我挂在招聘网站上的简历,对我做过的“星光”系统,超级感兴趣。
电话里,我们聊了很久。
从技术架构,到项目管理,再到我对未来技术发展方向的见解。
我把我所有的思考,毫无保留地分享了出来。
对方对我的回答,超级满意。
“林女士,我们技术总监对您超级欣赏。不知道您下周方便来我们公司,现场聊一次吗?”
“当然。”
一周后,我走进了那家公司崭新的办公大楼。
面试我的,正是他们的技术总监。
一个看起来很温和,但眼神里透着精明的中年男人。
我们聊了整整一个下午。
他问了我一个问题。
“我看你之前的项目,经历了一些波折。如果,我是说如果,你遇到了一个不理解你、甚至打压你的上级,你会怎么做?”
我想了想,然后笑了。
“我会做好我分内的事,保留好我所有的工作记录。”
“然后,在合适的时候,用我的专业能力,告知他,谁才是对的。”
技术总监听完,也笑了。
他站起来,向我伸出手。
“欢迎你加入我们。”
我拿到了offer。
职位是资深技术专家,薪资比之前翻了一倍。
入职那天,我走进新的办公室。
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,亮堂堂的。
我的新同事们,看起来都很友善。
带我的人,是一个看起来很厉害的架构师。
他递给我一份文档。
“林未,欢迎你。这是我们目前正在做的一个新项目,你先熟悉一下。有什么问题,随时找我。”
我翻开文档。
项目很复杂,也很有挑战性。
是我喜爱的那种。
我看到,文档的每一页,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注释。
逻辑的梳理,风险的预估,备选的方案……
写得清清楚楚,明清楚白。
我抬起头,看到那个架构师正在白板前,跟几个年轻的程序员,激烈地讨论着一个技术细节。
他们会争吵,会脸红脖子粗。
但没有谁会由于对方的观点和自己不一样,就去排挤他,孤立他。
他们的争论,只关乎技术,无关乎立场。
我突然觉得,这才是一个技术团队,该有的样子。
我找到了我的工位,坐下。
打开电脑,新建了一个文档。
文档的标题,我写下了新项目的名字。
然后,我开始敲下第一行字。
阳光洒在我的键盘上,暖洋洋的。
我知道,在这里,我的代码,不会再是“老古董”。
我的每一行注释,都会被认真阅读。
我的每一次提醒,都会被郑重对待。
由于,专业,会得到应有的尊重。
这,就够了。
至于张浩他们,后来怎么样了,我没有再去打听。
他们对我来说,就像代码库里一个被废弃的、充满了BUG的旧分支。
偶尔会想起,但也仅此而已。
人生的主干道,要一直向前。
不能总回头,去看那些走过的岔路和泥潭。
我的生活,翻开了新的一页。
我有了新的项目,新的挑战,新的同事。
我依然会为了一个技术难题,熬到深夜。
也依然会由于攻克了一个难关,而兴奋得像个孩子。
我还是那个我。
那个热爱写代码,有点较真,不太会说场面话的林未。
但,有些东西,又不一样了。
我学会了更清晰地表达自己的观点。
也学会了在坚持原则的同时,更圆融地与人沟通。
我不再害怕冲突。
由于我知道,有价值的冲突,是推动进步的动力。
而无意义的内耗,只会让所有人,都掉进泥潭。
大致半年后,在一个行业技术峰会上,我居然又见到了张浩。
他瘦了,也憔悴了许多,没了当初的意气风发。
他站在会场的角落里,一个人,默默地听着台上的分享。
中场休憩的时候,他看到了我。
他犹豫了一下,还是朝我走了过来。
“林未。”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。
“好久不见。”我点点头,算是打了招呼。
“你……你目前,过得好吗?”
“挺好的。”
我们之间,陷入了尴尬的沉默。
“那天的事……谢谢你。”他最终还是开口了,声音很低。
“不用谢我,”我说,“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。而且,你也付了钱。”
他苦笑了一下。
“我后来,想了很久。是我错了,错得离谱。我太想证明自己了,太急功近利了,结果……差点毁了所有。”
“人总是要经历一些事,才能长大。”我淡淡地说。
“是啊。”他点点头,“我目前,被调去做内部支持了。也挺好,能静下心来,好好学点东西。”
他说这话的时候,眼神里,没有了之前的浮躁,多了一丝沉淀。
也许,那次事故,对他来说,也未必全是坏事。
“那……不打扰你了。”他对我点了点头,转身走进了人群。
我看着他的背影,心里没有一丝波澜。
原谅吗?
谈不上。
我只是,不在意了。
峰会结束,我走出大楼。
天色已经暗了下来,城市的霓虹灯,一盏盏亮起,像一条璀璨的星河。
我深吸了一口夜晚微凉的空气。
手机震动了一下。
是我目前项目组的群消息。
我们新版本的一个功能,上线了。
群里,大家正在兴奋地分享着用户的后台数据。
曲线,在稳步地上扬。
我的嘴角,也跟着,不自觉地上扬。
我敲了一行字,发了出去。
“大家辛苦了,明天我请喝奶茶。”
下面,瞬间被一连串“谢谢林未姐”、“林未姐大气”的表情包刷屏了。
我笑着收起手机,汇入了下班的人潮。
路还很长。
但这一次,我知道,我走在一条正确的、洒满阳光的路上。
而且,我不是一个人。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