升职名单公布的时候,整个部门的空气都凝固了。
像一块被扔进冰水里的海绵,瞬间吸饱了那种刺骨的、尴尬的冰冷。
我的名字没有出现。
取而代之的,是林雪。
那个名字像一颗打磨得过分光滑的玻璃珠,叮当一声,掉在所有人的心上,然后滚到了我脚边,带着一种冰凉的、嘲弄的质感。
我能感觉到几十道目光,像探照灯一样,齐刷刷地打在我身上。
有同情的,有幸灾乐祸的,有纯粹看热闹的。
它们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,要把我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捕捉进去,放大,然后当作茶水间的谈资。
我没动。
甚至连眼皮都没多眨一下。
我的手指还停留在键盘上,指尖下的“H”键,已经被我磨得有些发亮,像一块被盘了多年的旧玉。
屏幕上是我熬了三个通宵才写完的“星辰计划”最终报告,每一个字,每一个标点,都像是我的孩子,带着我的体温和心跳。
而目前,这个“孩子”的“母亲”一栏,要写上林雪的名字了。
真可笑,不是吗?
王总监清了清嗓子,那声音干涩得像是两片砂纸在摩擦。
“那个……经过公司领导慎重思考,决定由林雪同志担任我们技术部的新总监。”
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权威,但那飘忽的眼神,却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在天花板上乱撞,就是不敢落到我身上。
我理解。
他心虚。
整个部门,谁不知道“星辰计划”是我一手带起来的?
从最初的一个模糊概念,到后来的技术攻关,再到最后拉来投资,哪一步不是我带着团队没日没夜拼出来的?
那段时间,办公室的灯几乎就没在半夜十二点前熄过。
外卖盒子堆在角落,像一座座小山。
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布满了红血丝,但那红血丝的背后,是比星星还要亮的火焰。
我们都在燃烧自己,为了那个共同的目标。
而林雪呢?
她最擅长的是在王总监路过的时候,恰到好处地端上一杯热咖啡,用最甜美的声音汇报一些从我们这儿听来的、一知半解的“进展”。
她也擅长在庆功宴上,举着酒杯,穿梭在各位领导之间,把所有的功劳都用最美丽的辞藻,包装成团队协作的典范,而她,则是那个最懂得“协作”艺术的人。
掌声响了起来,稀稀拉拉的,像几滴雨点落在干涸的土地上,没能激起半点尘埃。
林雪站起身,脸上是那种排练了无数次的、恰到好处的惊喜和谦逊。
她穿着一身裁剪得体的白色套裙,精致得像个橱窗里的娃娃。
她向大家鞠躬,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:“谢谢大家,谢谢王总,我何德何能……后来必定不会辜负公司的信任,带领大家再创辉煌!”
她说“带领大家”的时候,目光状似无意地从我脸上一扫而过。
那眼神里,藏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得意,像一根细小的针,轻轻扎了我一下。
不疼。
真的。
只是有点麻。
同事小张在我身后,用笔戳了戳我的椅子。
我能感觉到他的愤怒和不平,那力道,像是想把我的椅子戳穿。
我没回头。
我只是默默地关掉了文档,然后按下了关机键。
电脑屏幕暗下去,倒映出我一张平静到毫无波澜的脸。
我为什么要吵?
为什么要闹?
去跟王总监理论,指着他的鼻子质问他为什么要把我的心血送给一个只会做PPT的花瓶?
然后呢?
他会给我一个说法吗?
不会。
他只会用一堆“大局为重”“年轻人要磨练”“公司有公司的考量”这样空洞的词汇来搪塞我。
最后,我成了整个公司的笑话,一个输不起的、情绪化的疯子。
而林…雪,则会成为那个受了委屈但依旧顾全大局的、值得同情的胜利者。
这游戏,从一开始就不公平。
当裁判本身就偏心的时候,你跟他讲规则,是最愚蠢的行为。
我站起身,拿起桌上的水杯。
杯子里泡着枸杞和菊花,已经凉透了,菊花软趴趴地沉在杯底,像一场盛大演出后无人问津的落幕。
我走到茶水间,把水倒掉,然后一颗一颗地,把湿漉漉的枸杞和菊花都清理干净。
我的动作很慢,很稳。
就像在进行一个神圣的仪式。
身后传来林雪的声音,甜得发腻。
“哎呀,后来我们就是一个团队的战友了,晚上我请客,大家必定要赏光呀!”
一片虚伪的欢呼。
我拧紧杯盖,转身,和她正好打了个照面。
她看着我,笑容里带着一丝挑衅:“特别是你,必定要来哦,我们后来还要多亲近亲近呢。”
她把“亲近”两个字咬得特别重。
我看着她,也笑了。
我笑得很淡,像水面的一圈涟漪,很快就散开了。
“祝贺。”我说。
只有两个字。
没有愤怒,没有不甘,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讽刺。
平静得,就像在说“今天天气不错”。
林雪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。
她可能预想过我会暴跳如雷,或者会冷嘲热讽,甚至会哭哭啼啼。
她准备好了一万种应对的方式。
但她唯独没有想到,我会是这样的平静。
一拳打在棉花上,大致就是这种感觉吧。
她有些不知所措,只能干巴巴地笑了笑:“嗯,嗯,谢谢。”
我从她身边走了过去,回到自己的座位上,开始收拾东西。
实则也没什么好收拾的。
几本专业书,一个用了很久的颈枕,还有桌角那盆快要枯死的绿萝。
那盆绿萝,是“星辰计划”刚启动的时候,我买来的。
我希望它能和我们的项目一起,茁壮成长。
可目前,项目成功了,它却快死了。
叶子黄黄的,蔫蔫地耷拉着,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人。
我把它抱在怀里,感觉有点凉。
整个下午,我都在办理离职手续。
没有一个人来挽留我。
王总监甚至没露面,只是让助理把签好字的表格递给了我。
也好。
省去了那些假惺惺的客套。
抱着纸箱走出公司大门的时候,夕阳正浓。
金色的阳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,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。
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栋高耸入云的写字楼。
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,像一面巨大的、冷漠的镜子,映不出任何人的喜怒哀哀。
我曾以为,这里是我实现梦想的地方。
我曾以为,只要我足够努力,足够真诚,就能得到应有的回报。
目前我清楚了。
有些地方,从根上,就是歪的。
你再怎么努力地向上生长,也只能长成一棵奇形怪状的树。
手机响了。
是一个陌生的号码。
我划开接听。
“喂?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,然后传来一个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。
“丫头,受委屈了?”
我的鼻子猛地一酸。
眼泪差点就掉下来了。
我吸了吸鼻子,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。
“没有。爸,你怎么用这个号码打给我?”
“怕你那个小公司的领导知道我的身份,给你添麻烦。”电话那头,我爸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,“我听说了,那个什么‘星辰计划’,做得不错。”
“嗯。”我低低地应了一声。
“但是,功劳被别人抢了。”他用的是陈述句,而不是疑问句。
我沉默了。
“丫头,我跟你说过,这个世界上,有光的地方,就必定有影子。你想看清楚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,就不能只站在光里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目前看清楚了吗?”
我抬头看着那栋大楼,夕阳的光芒正在一点点褪去,整栋楼开始变得灰暗,像一头沉默的巨兽。
“嗯,看清楚了。”
“那接下来,打算怎么办?”
我抱着纸箱,转身,朝着家的方向走去。
“爸,你不是一直想看看,我亲手打造的‘星辰’,到底有多亮吗?”
电话那头,我爸笑了。
“好,我等着。”
我没有离职。
第二天,我又回到了公司。
当我抱着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,出目前办公室门口时,所有人都惊呆了。
林雪的脸色尤其精彩,像打翻了的调色盘,青一阵,白一阵。
她大致以为我昨天办的是离职,而不是请假。
我把绿萝放回桌上,开机,登录系统,一切都和往常一样。
仿佛昨天那场闹剧,只是一场幻觉。
小张凑了过来,压低了声音,像做贼一样。
“姐,你……你怎么又回来了?我还以为你……”
我冲他笑了笑:“我走了,‘星辰计划’怎么办?后面的维护和升级,你们搞得定?”
小张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。
“搞不定……林总监今天早上开了个会,提了几个所谓的‘优化方案’,简直是胡闹!我们跟她说了技术上不可行,她还说我们思想僵化,不懂变通。”
我点了点头,意料之中。
林雪这种人,连最基础的代码都看不懂,她所谓的“优化”,大致就是把PPT做得更美丽一点吧。
“放心吧,有我呢。”我拍了拍小张的肩膀。
我的回归,让整个部门的气氛变得很诡异。
林雪坐上了总监的位置,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,这个部门的“主心骨”,依然是我。
遇到技术难题,大家还是会习惯性地跑来问我。
开会讨论,林雪提出的方案如果行不通,大家会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我,等我拿出真正的解决方案。
每当这个时候,林..雪的脸色就会变得超级难看。
她开始变着法地给我穿小鞋。
列如,把一些最琐碎、最没技术含量的活儿派给我。
列如,在开会的时候,故意打断我的发言。
再列如,把我的座位从靠窗的明亮位置,调到了最角落的、挨着打印机的地方。
打印机一工作,就嗡嗡作响,还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墨粉味。
我全盘接受。
没有一句怨言。
她让我整理资料,我就把几百个G的文档整理得井井有条,做了详细的索引。
她让我测试最边缘的模块,我就写出了比之前详细十倍的测试报告,找出了几个隐藏了很久的BUG。
至于那个新座位,也挺好。
离茶水间近,接水方便。
我把那盆快死的绿萝也搬了过去,每天给它浇水,擦拭叶片上的灰尘。
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,在那个嘈杂的角落里,它反而开始焕发生机了。
几片枯黄的叶子脱落后,居然从根部长出了新的、嫩绿的芽。
那一点点绿色,像是在无声地告知我:只要根还在,就不会真的死去。
林雪见这些小动作都无法激怒我,开始变本加厉。
她开始插手“星辰计划”的核心代码。
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。
“星辰计划”就像我的孩子,我熟悉它的每一个细节,每一行代码。
而林雪,就像一个对医学一无所知的保姆,却非要拿着手术刀,去给这个孩子做“微调”。
结果可想而知。
系统开始频繁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BUG。
用户投诉的电话,像雪片一样飞到了客服部。
整个团队都被搞得焦头烂额。
林雪自己也慌了。
她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,那是以前属于我的办公室。
她换了新的百叶窗,桌上摆着一瓶娇艳的香水百合。
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、近乎霸道的香气,企图掩盖住这里曾经属于另一个人的所有痕迹。
“你看看,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她把一沓投诉报告摔在我面前,语气里满是烦躁。
我拿起报告,一页一页地看。
每一个问题,我心里都有数。
我知道是她动了哪里的代码,才导致了这样的连锁反应。
但我没说。
我只是平静地看着她:“林总监,您是项目负责人,问题出在哪里,您应该比我更清楚。”
她的脸涨得通红,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。
“我……我当然知道!我只是想看看你的解决方案!”她嘴硬道。
“我的解决方案,就是把您修改过的所有代码,全部恢复到原始版本。”我一字一句,说得清清楚楚。
“不行!”她想都没想就拒绝了,“那是优化!是迭代!怎么能恢复回去?你这是思想倒退!”
我看着她,忽然觉得有点可悲。
她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。
或者说,她不敢承认自己错了。
由于一旦承认,就等于承认了她这个总监,是个彻头彻尾的草包。
“那我就没办法了。”我把报告放回她桌上,转身就走。
“你给我站住!”她在身后尖叫,“你这是什么工作态度?信不信我开了你!”
我停下脚步,回头看她。
“林总监,如果你觉得开除我,就能解决这些BUG,那就请便。”
说完,我拉开门,走了出去。
留下她一个人,在办公室里气得发抖。
我知道,她不敢开除我。
由于目前,只有我,能收拾这个烂摊子。
果然,那天半夜,我接到了小张的电话。
他的声音带着哭腔:“姐,你快来公司吧!服务器崩了!用户数据全乱了!”
我心里一沉。
最担心的事情,还是发生了。
我赶到公司的时候,整个技术部灯火通明,像个战地医院。
每个人都坐在自己的电脑前,脸色惨白,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,但所有人的脸上,都写满了绝望。
林雪也在。
她头发散乱,妆也花了,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精致模样。
她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,嘴里不停地念叨着:“怎么办……这下怎么办……”
看到我,她像是看到了救星,一把抓住我的胳膊。
“你快想想办法!快啊!”
她的指甲掐得我生疼。
我甩开她的手,走到服务器主控台前。
屏幕上,红色的警报代码像瀑布一样飞速滚动,触目惊心。
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。
她不仅修改了应用层代码,还动了底层数据结构。
这相当于,她不仅把房子的装修搞得一团糟,还把地基给刨了。
“没救了。”我身后一个年轻的程序员喃喃自语,“数据全毁了,我们都得滚蛋。”
一时间,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绝望的气息。
有人甚至开始小声地抽泣。
林雪的腿一软,瘫坐在了地上。
“完了……全完了……”
我深吸了一口气。
空气里混杂着汗味、机器的焦糊味,还有那股浓得化不开的绝望。
“还没完。”
我的声音不大,但在死寂的办公室里,却像一声惊雷。
所有人都抬起头,看着我。
我指着屏幕,对小张说:“立刻断开外网连接,启用备用服务器。把三天前的系统镜像调出来。”
小张愣了一下,随即眼睛一亮:“姐,你做了备份?”
“我一直有习惯,在系统进行重大更新前,做一次离线冷备份。”
这是我多年养成的习惯。
我从不完全信任任何所谓的“云端同步”“实时备份”。
最可靠的,永远是那块静静躺在防静电袋里、与世隔绝的硬盘。
林雪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,从地上一跃而起,冲到我面前。
“备份?你有备份?太好了!快!快恢复!”
我冷冷地看着她。
“林总监,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?”
她愣住了。
“意味着,你上任以来,对‘星辰计划’做的所有‘优化’,都将化为乌有。系统会回到我离开之前的那个,最原始、最稳定的版本。”
我的话,像一把刀,精准地剖开了她最后的、那点可怜的自尊。
她的脸,瞬间变得惨白。
办公室里,所有人都看着她,眼神复杂。
有鄙夷,有嘲讽,但更多的是一种“果然如此”的了然。
她嘴唇哆嗦着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漫长的沉默。
最后,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,颓然地挥了挥手。
“恢复吧。”
那一刻,我知道,她输了。
输得一败涂地。
接下来的两天,我带着团队,几乎没合眼。
数据恢复,系统重构,漏洞排查……
每个人都像上了发条的机器,疯狂地运转着。
没有人抱怨。
由于所有人都知道,这是在拯救我们共同的心血。
两天后,当“星辰计划”的系统重新稳定运行时,办公室里爆发出了一阵劫后余生的欢呼。
大家相互拥抱,又笑又跳。
我靠在椅子上,看着窗外,天已经亮了。
一缕晨光,穿过玻璃,照在我桌角的那盆绿萝上。
那片新长出来的嫩芽,在阳光下,绿得发亮,像一块上好的翡翠。
这两天,林雪没有再出现。
我听说,她请了病假。
王总监来过一次,站在我身后,欲言又止。
最后,只是干巴巴地说了句:“辛苦了。”
我没理他。
我连头都懒得回。
有些道歉,如果不是发自内心,那比一句“谢谢”还要廉价。
事情平息后,公司内部发了一封通报邮件。
邮件里,把这次重大的系统事故,归结为“外部黑客的恶意攻击”。
对我带领团队力挽狂澜的事,只字未提。
只是在最后,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:“感谢全体技术部员工的辛苦付出。”
而林雪,由于“积劳成疾”,将休假半个月。
我看着那封邮件,笑了。
多么完美的公关说辞。
既保全了公司的面子,又保护了他们选中的“人才”。
至于真相是什么,谁在乎呢?
小张气得差点把键盘砸了。
“太过分了!这简直是颠倒黑白!”
我拉住他。
“别激动。一封邮件而已,改变不了任何事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你信不信,半个月后,林雪回来,她依然是我们的总监。而这次的事故,甚至会成为她履历上光辉的一笔——看,她在面对黑客攻击时,是多么的‘沉着冷静’‘领导有方’。”
小张不说话了。
他知道,我说的是实际。
这个地方,已经烂透了。
从高层,到制度,都散发着一股腐烂的气味。
我以为,我的心已经不会再有任何波澜了。
但当我看到那封邮件的时候,我还是感觉到了一丝寒意。
那是一种,当你对一件事物彻底失望时,才会有的,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冷。
就在这时,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。
是一条短信。
还是那个陌生的号码。
短信内容很简单,只有一句话。
“总部考察团,下周三到。”
我盯着那行字,看了很久。
然后,我慢慢地,把那封可笑的内部邮件,删除了。
我知道,真正的好戏,才刚刚开始。
接下来的一个星期,整个分公司都进入了一种极度亢奋又极度紧张的状态。
像一个准备迎接大人物视察的村庄,每个人都在忙着粉饰太平。
走廊里新换了地毯,软得能陷进脚踝。
茶水间里摆上了进口的咖啡豆和新鲜的水果。
连厕所的卷纸,都换成了带印花的四层加厚款。
王总监更是忙得脚不沾地,每天带着一帮人,一会儿检查卫生,一会儿培训礼仪。
他要求我们每个人,在见到总部领导时,都要面带微笑,声音洪亮,充分展现出我们分公司积极向上的精神面貌。
简直可笑。
一个连功过都分不清的公司,一个靠掩盖真相来维持体面的地方,哪里来的“积极向上”?
林雪也回来了。
半个月不见,她好像瘦了些,但精神却好了许多。
她穿着一身崭新的香奈儿套装,画着精致的妆容,又恢复了那个光彩照人的林总监。
那次系统崩溃的事故,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。
她甚至主动找我说话,脸上带着和煦的,甚至可以说是亲切的笑容。
“这段时间辛苦你了,等考察结束,我必定向王总申请,给你发一笔奖金。”
她说话的语气,就像一个仁慈的皇后,在安抚一个立了功的小兵。
我看着她,没说话。
我只是在想,一个人的脸皮,到底要厚到什么程度,才能如此心安理得地,把别人的功劳,当作自己施舍的恩惠?
她见我不说话,也不尴尬,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。
“这次总部考察,超级重大。听说,连董事长都会亲自来。‘星辰计划’是咱们部门的重点项目,到时候,由我来做主要汇报,你呢,就在旁边做一些技术补充,清楚吗?”
她这是在敲打我。
她怕我当着总部领导的面,说出真相。
我点了点头。
“清楚。”
我的顺从,让她很满意。
她放心地走了,留下空气中一阵浓郁的香水味。
小张又凑了过来,一脸的愤愤不平。
“姐,你真就让她这么汇报?那不是……”
我打断他:“你觉得,就算我当着所有人的面,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,会有人信吗?”
小张愣住了。
“在他们眼里,我只是一个被抢了功劳、心怀不满的普通员工。而林雪,是他们亲自任命的总监。你觉得,他们会为了我,去打自己的脸吗?”
“那……那我们就这么算了?”
我笑了笑,没再解释。
我打开电脑,开始准备我的“技术补充”材料。
林雪要的,是美丽的PPT,是光鲜的数据。
而我准备的,是另外一些东西。
是那些被隐藏在后台的、最原始的操作日志。
是每一次系统异常的、详细到毫秒的记录。
是那几百封,来自用户的、最真实的投诉邮件。
这些东西,就像一块块拼图。
单独看,毫不起眼。
但拼在一起,就能还原出整个事件的,最完整、最丑陋的真相。
周三,终于到了。
那天,天气很好,阳光灿烂。
整个公司的人,都换上了最体面的衣服,像一群要去参与婚礼的宾客。
上午十点,几辆黑色的奥迪,缓缓停在了公司楼下。
王总监带着一群高管,像迎接皇帝一样,小跑着迎了上去。
很快,一群西装革履的人,簇拥着一个老人,走了进来。
那个老人,看起来六十多岁,头发已经花白,但精神矍铄,腰板挺得笔直。
他的眼神很锐利,像鹰一样,扫视着周围的一切。
他就是我们这个庞大商业帝国的掌舵人,董事长。
也是我的父亲。
他从我身边走过,没有看我一眼。
他的目光,和我,和所有其他员工一样,只是短暂地接触了一下,然后就移开了。
我们就像两条平行线,在这一刻,短暂地交汇,然后又迅速分开。
没有人知道,我们之间,有着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血缘关系。
会议室里,气氛庄重而压抑。
汇报开始了。
各个部门的负责人,轮流上台,用最激昂的语调,汇报着自己部门的“辉煌业绩”。
我爸坐在最中间,面无表情,偶尔点点头,或者翻一翻手里的资料。
没有人能从他脸上,看出任何情绪。
终于,轮到我们技术部了。
林雪深吸一口气,踩着高跟鞋,优雅地走上了台。
她今天打扮得格外美丽,像一只骄傲的孔雀。
她打开PPT,开始汇报。
不得不承认,她的PPT做得的确 很美丽。
各种酷炫的动画效果,各种美丽的图表,把“星辰计划”包装成了一个无懈可击的、完美的艺术品。
她讲得也很好,声音甜美,富有感染力。
把那些枯燥的技术名词,讲得像诗一样动听。
在座的总部领导们,频频点头,脸上露出了赞许的表情。
王总监更是笑得合不拢嘴,不停地向我爸那边看,像是在邀功。
我坐在角落里,静静地看着。
看着林雪,如何把我的心血,变成她自己的勋章。
看着她,如何用谎言,编织出一件华丽的袍子。
我心里,没有愤怒,只有一种巨大的悲哀。
汇报进行到一半,我爸突然开口了。
“林总监。”
他的声音不高,但很有穿透力,瞬间让整个会议室都安静了下来。
林雪停了下来,有些受宠若惊地看着我爸。
“董事长,您请指示。”
我爸指着屏幕上的一个数据模型,问道:“这个‘用户活跃度预测模型’,很有意思。能具体讲讲,它的核心算法是什么吗?你们用了哪几种回归分析?如何解决过拟合问题的?”
他一连问了三个问题。
每一个,都精准地打在了“星含计划”的技术七寸上。
这些问题,对于一个不懂技术的外行来说,就像天书。
但对于真正做这个项目的人来说,却是最基础、最核心的东西。
会议室里,瞬间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。
所有人的目光,都聚焦在了林雪身上。
林雪的脸,“唰”地一下,白了。
她脸上的笑容,僵在了那里,像一个劣质的石膏面具。
她张了张嘴,喉咙里发出了“呃……啊……”的声音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算法?
回归分析?
过拟合?
这些词,对她来说,可能只在我的报告里见过。
她知道它们叫什么,但她完全不知道,它们到底是什么。
气氛,开始变得尴尬起来。
王总监急得满头是汗,不停地向林雪使眼色。
林雪急得快要哭了,求助似的看向我。
我爸的目光,也缓缓地,移到了我的身上。
他的眼神,依旧平静,但那平静的背后,我读懂了。
他在说:丫头,该你了。
我站了起来。
在所有人的注视下,我走到了台前。
我没有去看林雪那张惨白的脸,也没有去看王总监那快要杀人的目光。
我只是拿起话筒,平静地,看向我爸。
“董事长,这个问题,我来补充一下吧。”
我的声音很稳,没有一丝颤抖。
然后,我开始讲。
我没有用PPT。
我只是站在那里,用最平实、最简单的语言,把我爸提出的那三个问题,由浅入深,条分缕析地,讲得清清楚楚。
我讲了我们最初是如何选择算法模型的,在几十种算法里,我们为什么最终选择了梯度提升决策树。
我讲了我们在做数据预处理时,遇到了多少困难,是如何通过特征工程,把一堆看似无用的“垃圾数据”,变成了可以预测未来的“黄金”。
我讲了我们为了解决过拟合问题,熬了多少个通宵,尝试了多少种方法,最后是如何通过交叉验证和正则化,找到了那个最佳的平衡点。
我讲得很快,但逻辑清晰。
每一个细节,每一个数据,都像是刻在我的脑子里。
由于,那就是我的孩子。
是我,亲手把它,一点一点,从无到有,创造出来的。
整个会议室,鸦雀无声。
所有人都听呆了。
那些总部的技术专家们,眼神从最初的审视,变成了惊讶,最后,变成了由衷的欣赏和赞叹。
他们开始不停地记笔记,甚至有人拿出手机,录了下来。
而林雪,就站在我旁边,像一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,无地自容。
她的身体,在微微发抖。
王总监的脸色,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。
那是一种,死灰般的颜色。
我讲完了。
足足讲了半个小时。
当我放下话筒的时候,会议室里,爆发出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。
那些总部的领导们,都在为我鼓掌。
我爸也鼓了掌。
他看着我,眼神里,是我从未见过的,骄傲和欣慰。
掌声停息后,他看着我,缓缓地开口。
“你,叫什么名字?”
我知道,他是在演戏。
演给所有人看。
我看着他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回答。
“报告董事长,我叫……”
我说出了我的名字。
然后,我顿了顿,继续说道:“但是,我想说的,不是我的名字。”
所有人都愣住了。
我没有理会他们的惊讶。
我从口袋里,拿出一个小小的U盘,插进了电脑。
大屏幕上,林雪那份精美的PPT,瞬间消失了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份份,最原始、最冰冷的文档。
“董事长,各位领导,我想请大家看的,是这些东西。”
我点开了第一个文件夹。
里面,是“星辰计划”从立项到上线,所有的会议纪要,所有的代码提交记录,所有的版本迭代日志。
每一份文件上,都有我的签名。
每一个代码提交记录里,都清清楚楚地写着我的名字。
“这是‘星辰计划’的‘出生证明’。”
然后,我点开了第二个文件夹。
里面,是那次系统崩溃事故的,所有后台日志。
红色的、触目惊心的警报,像一条条鞭子,抽在所有人的脸上。
我还放出了一段录音。
是那天半夜,小张打给我的,那个带着哭腔的求救电话。
“这是‘星辰计划’的‘病危通知书’。”
最后,我点开了第三个文件夹。
里面,是我这两天,带着团队,不眠不休,进行系统恢复的所有操作记录。
还有那封,公司内部发出的,颠倒黑白的,可笑的通报邮件。
“而这个,是‘星辰计划’的‘死亡证明’——精神上的死亡。”
我说完,整个会议室,死一般的寂静。
所有人都被我拿出的这些东西,震惊得说不出话来。
林雪的腿一软,直接瘫倒在了地上。
王总监的汗,像下雨一样,从额头上流了下来,打湿了他的衬衫领子。
我做完了这一切,然后,转过身,面向我爸。
在所有人,不可思议的目光中,我看着他,用一种他们从未听过的,带着一丝女儿气的、平静的语气,说道:
“爸。”
一个字。
像一颗原子弹,在会议室里,轰然爆炸。
所有人都石化了。
他们的嘴巴,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。
他们的眼珠子,瞪得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。
王总监的表情,更是精彩到了极点。
他先是震惊,然后是恐惧,最后,变成了一种彻底的、万念俱灰的绝望。
他大致在想,自己这些天,到底都干了些什么蠢事。
我没有理会这些人的反应。
我只是看着我爸,继续用那种平静的,甚至可以说是聊家常的语气,说出了那句,在我心里,憋了很久的话。
“撤资吧。”
“这家分公司,从根上,就烂了。”
“一个不尊重技术,不珍惜人才,只会靠粉饰太平和颠倒黑白来维持运营的地方,不值得我们再投入一分钱。”
“它就像一棵生了蛀虫的树,外表看起来还很繁茂,但里面,早就被蛀空了。”
“这样的公司,不行。”
我的话,像一把重锤,一下一下,敲在每个人的心上。
我爸看着我,看了很久很久。
他的眼神很复杂。
有心疼,有愤怒,但更多的,是一种“吾家有女初长成”的欣慰。
他缓缓地站起身。
所有人的心,都提到了嗓子眼。
他没有去看王总监,也没有去看瘫在地上的林雪。
他走到我身边,伸出手,轻轻地,帮我理了理额前的一缕乱发。
那个动作,很轻,很柔。
就像小时候,我考试考了一百分,他奖励我时一样。
然后,他拿起话筒,对着在场的所有人,用一种不容置疑的、冰冷的声音,宣布了他的决定。
“我同意。”
“从今天起,集团总部,将暂停对分公司的所有资金支持和新项目注入。”
“成立专项调查组,彻查此次‘星辰计划’事故的全部真相,以及分公司内部存在的所有管理问题。”
“王总监,林总监,即刻停职,接受调查。”
他的每一句话,都像一道道惊雷,劈在王总监和林雪的头顶。
王总监的身体晃了晃,差点没站稳。
林雪,则直接晕了过去。
整个会场,乱成了一锅粥。
而我爸,却像没看见一样。
他拉起我的手,就像小时候,带我去公园一样,在所有人的注视下,一步一步,走出了那个令人窒息的会议室。
门外,阳光正好。
暖暖地照在身上,驱散了所有的阴霾和寒冷。
我爸停下脚步,转过身,看着我。
“丫头,委屈你了。”
我摇了摇头,眼眶却红了。
“不委屈。”
“我只是想让您看看,您亲手建立的这个商业帝国,在一些看不到的角落里,正在发生着什么。”
“我只是想让您知道,有多少像我一样,认真做事的人,正在被埋没,被欺负。”
“爸,我们建这家公司,是为了创造价值,不是为了养一群蛀虫。”
我爸沉默了。
他拍了拍我的手,叹了口气。
“是啊,是我疏忽了。”
“水满了,就会溢出来。公司大了,也难免会生出一些烂肉。”
“丫头,谢谢你。”
“谢谢你,帮我把这块烂肉,挖了出来。”
我笑了。
眼泪,却不争气地,掉了下来。
那不是委屈的眼泪。
是释放。
是,终于可以不用再伪装,不用再忍耐的,轻松。
那天之后,分公司进行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整顿。
王总监和林雪,被开除了。
而且,由于他们给公司造成的巨大损失,集团法务部,正式向他们提起了诉讼。
等待他们的,不仅是失业,可能还有法律的制裁。
技术部,也换了新的领导。
是从总部空降来的一个技术大牛,为人正直,懂技术,也尊重技术。
小张,由于在这次事件中,始终坚持正义,被破格提拔,成了我的副手。
是的,我的。
我爸问我,想不想接管这家分公司。
我拒绝了。
我说,我想继续做“星辰计划”。
我想看着它,在真正懂它、爱它的人手里,变得越来越好。
于是,我成了技术部的新总监。
名正言顺,众望所归。
上任那天,我搬回了那间,曾经属于我的办公室。
里面的香水百合,已经被我扔掉了。
我换上了一盆新的绿萝。
就是我桌上那盆,曾经濒临死亡,又重新焕发生机的绿萝。
我把它摆在了窗台上,阳光最好的位置。
它目前长得很好,叶片肥厚,绿油油的,充满了生命力。
就像我们这个部门,就像这家公司,也像我自己。
经历过风雨,见识过黑暗,但最终,还是选择了,向着阳光,野蛮生长。
有时候,我站在窗前,看着楼下车水马龙,会想起林雪。
我想,她大致到最后,都不会清楚自己到底输在哪里。
她以为,她输给了我的背景。
但实则不是。
她输给的,是她自己的傲慢,和对技术的毫无敬畏。
她以为,靠着一些小机智和手段,就可以坐享其成,就可以把别人的心血据为己有。
她不懂。
真正有价值的东西,是偷不走的。
就像那些刻在代码里的逻辑,就像那些沉淀在脑子里的思想,就像那些为了一个目标,不眠不休的夜晚。
这些东西,才是你真正的底气。
才是任谁,也抢不走的,核心竞争力。
而我,也在这件事里,学到了许多。
我学会了,隐忍,并不代表懦弱。
有时候,退一步,是为了看清全局,是为了积蓄力量,是为了在最关键的时刻,给出最致命的一击。
我也学会了,善良,需要带点锋芒。
对于那些企图伤害你的人,一味地退让,只会让他们变本加厉。
你必须让他们知道,你不是好欺负的。
你必须让他们知道,踩过界,是要付出代价的。
当然,我最应该感谢的,还是我爸。
他给了我一个,可以不用拼爹,就能证明自己的机会。
他也用行动告知我,一个真正强劲的企业,一个真正有远见的领导者,最应该守护的,是什么。
是公平。
是正义。
是对每一个,认真创造价值的员工的,尊重。
那天,我又接到了我爸的电话。
还是那个陌生的号码。
“丫头,最近怎么样?”
“挺好的,‘星辰计划’2.0版本,下个月就要上线了。”我靠在窗边,看着那盆绿油油的绿萝,笑着说。
“嗯,不错。”电话那头,我爸的声音,听起来很欣慰,“对了,你那个分公司,整顿得差不多了,总部打算恢复注资,你觉得呢?”
我想了想,说:“爸,我觉得,可以再等等。”
“哦?为什么?”
“我想让它,靠自己,先学会‘造血’。”
“我想让所有人都清楚,真正能救我们的,不是总部的资金,而是我们自己,创造价值的能力。”
电话那头,沉默了很久。
然后,我听到了我爸的笑声。
那笑声,爽朗,而又骄傲。
“好。”
“就按你说的办。”
挂了电话,我看着窗外。
夕阳,又一次,染红了天边。
整座城市,都沐浴在一片温暖的,金色的光芒里。
我知道,属于我的“星辰”,才刚刚开始闪亮。
而这一次,它的光芒,将再也不会,被任何阴霾遮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