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总的办公室里,空调开得很足。
冷风吹在我的后脖颈上,有点发凉,可我额头上却在冒汗。
王总比我小了快二十岁,西装笔挺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手边一杯现磨咖啡,正冒着和我心境截然相反的香气。
他面前的办公桌光洁如镜,能映出我那张写满局促的脸。
“老陈啊,”他开口了,声音温和,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关切,“你在公司多少年了?”
我攥了攥洗得发白的工装裤,老实回答:“快三十年了。从学徒干起,一直就在这儿。”
“三十年,不容易啊。”王总点点头,像是感慨,又像是在陈述一个与他无关的实际。
他把一份文件往我面前推了推。
“公司最近在做人力结构优化,思考到你的年纪和身体状况,也为了给年轻人更多机会嘛,董事会研究决定,提议你办理内部退休。”
“内部退休”,多好听的词。
说白了,就是让我卷铺盖走人。
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,像块石头掉进了深井里,连个回声都听不见。
脑子里嗡嗡作响,王总后面说的什么“公司会给你一笔可观的补偿金”、“感谢你多年的贡献”之类的场面话,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。
我只是盯着那份文件,上面的白纸黑字,像一个个冰冷的铁蒺藜,扎得我眼睛生疼。
三十年。
我最好的青春,最壮硕的力气,都交给了这个工厂。从一个毛头小子,跟着师傅学看图纸、摸机床,到后来厂里但凡有解决不了的技术难题,大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陈敬明。
我这双手,摸过的零件比王总见过的文件都多。我闭着眼睛都能听出是哪台机床的轴承出了问题。
可目前,一张纸,几句话,就要把我这三十年一笔勾销。
我张了张嘴,喉咙里干得像塞了一把沙子,半天才挤出几个字:“王总,我……我还能干。”
王总笑了笑,那笑容里没有温度。
“老陈,这不是你能不能干的问题,是公司发展的需要。时代在进步,许多东西都要更新换代,人也一样。”
人也一样。
原来我,也成了那个需要被“更新换代”的旧零件。
我没再说话,沉默地拿起那支冰凉的签字笔。手有点抖,在需要签名的地方,我把“陈敬明”三个字写得歪歪扭扭。
这可能是我在这家公司签下的最后一个名字。
走出办公室,外面的车间依旧是熟悉的轰鸣声。那声音曾经让我觉得亲切、踏实,目前却像是在为我送行,充满了告别的意味。
我的徒弟小刘正埋头在一台数控机床前,眉头紧锁。看到我,他立刻像看到了救星:“师傅,您快来给看看,这个程序的补偿值怎么设都不对,加工出来的样品总差那么一丝丝。”
我走过去,接过他手里的游标卡尺,又看了看屏幕上的参数。
“你啊,脑子还是太直。书上教的是死的,机床是有脾气的。”我一边说,一边手指飞快地在操作面板上调整着,“这台德国机床,用了十几年了,导轨有轻微磨损,你得把这个变量思考进去。往Z轴方向,再加五个丝的补偿。”
小刘恍然大悟,一拍脑袋:“原来是这样!师傅,还是您厉害!”
我笑了笑,没说话。
这笑里,有欣慰,也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涩。
这些经验,这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“手感”,是我用三十年的时间和无数个不眠之夜换来的。
它们刻在我的脑子里,长在我的手上。
可这些,在那张“人力结构优化”的表格里,一文不值。
第一章 一张薄纸,半生重量
回家的路,我走了三十年,闭着眼睛都摸得到。
但今天,这条路好像变得特别长。
路边的梧桐树还是那么高大,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洒下来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几个老街坊在树下下棋,吵吵嚷嚷,充满了生活的气息。
往常我路过,总会停下来看两眼,跟他们打个招呼。
今天我却低着头,脚步匆匆,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,只想赶紧躲回自己的壳里。
钥匙插进锁孔,转动,门开了。
妻子方慧正在厨房里忙活,抽油烟机嗡嗡作响,伴随着锅铲和铁锅碰撞的清脆声。一股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,是我最熟悉的家的味道。
“回来了?”她探出头,额上带着细密的汗珠,“今天厂里不忙?比平时早了半个钟头。”
我“嗯”了一声,换鞋的动作有些迟缓。
“怎么了?”方慧关了火,解下围裙走了过来,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,“脸色这么难看,跟人吵架了?”
我摇摇头,坐在沙发上,身体陷进柔软的靠垫里,却感觉不到丝毫放松。
那张薄薄的离职协议,被我一路攥在手心,已经变得潮湿、褶皱,像我此刻的心情。
我把它摊开,放在茶几上。
方慧的目光落在那张纸上,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了。她没说话,只是拿起来,仔仔细细地看,从头到尾,看了足足有三遍。
厨房里的抽油烟机还在响,衬得客厅里格外安静。
“补偿金……二十万。”她终于开口了,声音很轻,像怕惊扰了什么。
“嗯。”我应着,眼睛却不敢看她。
“三十年工龄,买断,给二十万。”她把那张纸放下,语气里听不出喜怒,“不少了。”
我心里一揪。
我知道她不是在乎钱,她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。我们这样的家庭,一辈子勤勤恳恳,没经过什么大风大浪,这突如其来的变故,让她也乱了方寸。
“他们说,是‘人力结构优化’。”我低声解释,像是在说服她,又像是在说服自己。
方慧没接话,她转身回了厨房,关掉了抽油烟机。
世界瞬间安静下来。
她走回来,在我身边坐下,握住了我那只冰凉的手。她的手很温暖,带着常年做家务留下的薄茧,摩挲着我的手背,一下又一下。
“敬明,”她看着我,眼睛里有心疼,“累了三十年,歇歇也好。”
一句话,让我的眼眶瞬间就红了。
我强忍着,没让眼泪掉下来。一个快五十岁的男人,不能在老婆面前哭。
“我……我就是觉得心里堵得慌。”我声音沙哑,“我把厂子当家,到头来,家不要我了。”
“那不是你的家。”方慧说,语气异常坚定,“你的家在这儿。有我,有儿子。”
晚饭很丰盛,四菜一汤,都是我爱吃的。
可我没什么胃口,扒拉了两口米饭就放下了筷子。
儿子陈阳正好打来视频电话,他在外地上大学,每周都会跟我们聊聊天。
屏幕上,儿子青春洋溢的脸庞,充满了朝气。
“爸,妈,吃饭呢?”
“哎,吃了吃了。”方慧立刻堆起笑容,把手机镜头对着一桌子菜,“看,你爸今天提前下班,我给他做了红烧肉。”
“爸,你可少吃点,注意血压。”儿子在那头叮嘱道。
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:“知道了,就你啰嗦。”
聊了几句家常,儿子突然问:“爸,你那个‘技术革新能手’的奖状,我同学看到了,都说我爸特牛。你什么时候再拿个奖啊?”
我的心,又被狠狠刺了一下。
方慧赶忙打圆场:“你爸都快退休了,还拿什么奖,机会留给年轻人嘛。”
挂了电话,屋子里的气氛又沉寂下来。
方慧默默地收拾着碗筷。
我走到阳台,点了一根烟。
烟雾缭绕中,我仿佛又看到了三十年前的自己。
那年我十八岁,穿着崭新的工装,跟着师傅第一次走进那个轰鸣的车间。师傅把一把沉甸甸的扳手交给我,拍着我的肩膀说:“小子,好好干。咱们工人,凭的就是这手上的技术。技术学到手,到哪儿都有饭吃。”
我把师傅的话刻在了心里。
我玩命地学,看图纸,练操作,别人下班了,我还在车间里琢磨。机床的油污味,在我闻来,比香水还好闻。
后来,我成了厂里的技术骨干,带出了一批又一批的徒弟。厂里从德国引进第一台数控机床,没人会用,是我对着全外文的说明书,一个词一个词地啃,熬了三个通宵,硬是把它给开动了。
我得过市里的“五一劳动奖章”,省里的“技术能手”,厂里的奖状更是贴了半面墙。
我以为,我会像师傅一样,在这个厂里干到六十岁,拿着光荣退休的红本本,接受大家的掌声和祝福。
我从没想过,我的结局,会是这样一张薄薄的纸。
它那么轻,却承载着我半生的重量。
风吹过,烟灰落在我的手背上,有点烫。
我知道,一个时代,就这么过去了。
而我,被留在了原地。
第二章 无声的交接
第二天,我还是照常去了厂里。
离职手续还要走流程,我还有一个月的时间。
走进车间,一切都和昨天一样,机器的轰鸣,金属的碰撞,空气中弥漫的机油味。
同事们热烈地和我打着招呼,“陈哥早!”、“陈师傅,来了!”
我一一笑着回应,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。
他们还不知道,这个他们遇到难题时总会第一时间求助的陈师傅,很快就要离开了。
我没有声张。
人到中年,要学会的第一件事,就是体面。
我走到自己的工具柜前,打开,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我的“宝贝”。德国的威耐德扳手,日本三丰的卡尺,还有些是我自己用废旧材料打磨的小工具,不好看,但特别顺手。
我用一块干净的棉布,把它们一件一件拿出来,仔细地擦拭。
像是在告别我无声的战友。
小刘跑了过来,一脸神秘:“师傅,告知你个好消息!”
“什么事,这么高兴?”我头也不抬地问。
“听说了吗?公司要成立一个‘技术攻关小组’,专门解决生产线上最难的问题。好多人都说,组长肯定是非您莫属!”
我的手顿了一下。
技术攻关小组。
这个提议,我三年前就跟当时的老厂长提过。把全厂最顶尖的技术员聚焦起来,拧成一股绳,专门啃硬骨头。
老厂长很赞同,可惜他很快就退休了,这事也就没了下文。
没想到,新来的王总倒是有魄力,把它捡起来了。
只是,这个小组的组长,注定不会是我了。
我笑了笑,把擦得锃亮的卡尺递给小刘:“别听他们瞎传。活干完了吗?有空在这儿八卦。”
“早干完了!”小刘接过卡尺,宝贝似的捧在手里,“师傅,这把卡尺跟了我师爷,又跟了您,目前您又传给我,我必定好好待它。”
这把卡尺,是我师傅传给我的。老师傅退休时,手摩挲着上面“中日友善”的字样,说:“敬明,工具是咱们技术工人的手,也是脸。手要稳,脸要干净。”
我看着小刘,他今年二十三岁,机智,肯学,肯吃苦,像极了年轻时的我。
我带过的徒弟有十几个,他是最让我省心,也最让我看好的一个。
“小刘,”我看着他,认真地说道,“从今天起,你别光学我教你的那些操作。你要学着自己去想。”
“想什么?”小刘有些不解。
“想这台机床的脾气,想这块材料的性格,想这张图纸背后,设计者的意图。”我指了指他的脑袋,“技术,在这里,更要在这里。”
我指了指他的心。
小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。
接下来的日子,我开始了一场无声的交接。
我把我这三十年来积攒的所有东西,都毫无保留地教给小刘。
我带他去看配电房里那套老旧的线路图,告知他哪一根线对应哪个车间,哪一个开关在紧急情况下绝对不能碰。
“这图纸早就过时了,电脑里有新的。但万一全厂停电,只有这份老图纸能救急。”
我带他去仓库的角落,翻出一堆落满灰尘的旧设备图册,告知他哪本是关于那台早已停产的苏联老车床的,里面有独一无二的维修方案。
“目前没人用它了,但它上面有个特殊的传动齿轮,咱们厂里好几台新机器的设计原理都跟它一脉相承。弄懂了它,其他的就通了。”
我还把我那个记了二十多年的工作笔记交给了他。
那上面,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我处理过的每一次设备故障,每一次技术改造。有成功的心得,更有失败的教训。
哪种钢材淬火时要特别注意温度,哪种合金焊接时电流不能过大,甚至连不同季节空气湿度对精密加工的影响,我都做了详细的记录。
这些东西,是任何教科书上都学不到的。
小刘捧着那个厚厚的笔记本,手都在抖。
“师傅,您这是……”他眼圈红了,显然是猜到了什么。
我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傻小子,我还能干一辈子啊?总有退休的一天。这些东西,我不传给你,难道说带到棺材里去?”
我嘴上说得轻松,心里却在滴血。
这不仅仅是一个笔记本,这是我的半生心血。
我希望它能留下来,继续在这个我奉献了青春的工厂里,发光发热。
即使,这里很快就不再有我的位置。
人事部的通知下来了,让我下周一去办手续。
最后一个工作日的下午,王总的秘书打来电话,说王总要找我谈话,做最后的“工作交接”。
我换下工装,洗了把脸,走进了那间让我感到窒息的办公室。
第三章 “也就十几个吧”
王总的办公室还是老样子,冷气开得像个冰窖。
他依旧是那副精英派头,示意我坐下,甚至还亲自给我倒了杯茶。
茶是好茶,但我喝着,却品不出半点滋味。
“老陈,手续都办得差不多了吧?”他开口,语气像是老朋友间的闲聊。
“嗯,下周一去人事签个字就行了。”我平静地回答。
“那就好。”王总点点头,十指交叉放在桌上,身体微微前倾,“今天找你来,主要是想做个最后的交接。你也知道,公司最近成立了技术攻关小组,许多工作需要重新梳理。为了方便我们后续的工作安排,我想问一下,你手头上,主要负责的是哪个部门的工作?”
他问得理所当然。
在他看来,我陈敬明,不过是一个在车间里干了三十年的老技术员,顶多就是个高级技工,负责的,无非就是机加工车间那一亩三分地。
我看着他,那张年轻而自信的脸上,带着一丝不易察ట్స్的优越感。
我沉默了片刻。
然后,我缓缓地开口,声音不大,但足以让这间安静的办公室里,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。
“王总,我没有正式负责哪个部门。”
王总愣了一下,似乎没清楚我的意思。
我继续说道:“我只是个普通的技术员。不过,厂里有些杂事,大家习惯了来找我而已。”
“杂事?”王总的眉头微微皱起,显然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,“具体说说。”
“好吧。”我端起茶杯,轻轻吹了口气,像是要吹开那缭乱的雾气,也吹开这三十年的尘封记忆。
“机加工车间的五台德国数控机床,还有那两台瑞士的精密磨床,从安装调试开始,就是我带着人做的。它们的日常维护、精度校准、程序优化,还有故障排除,一直是我在跟。”
“这算是第一个部门吧,机加工车间。”
王总点了点头,示意我继续。
“铸造车间那台高频感应电炉,里面的核心控制模块是十几年前的老型号,早就停产了。市场上找不到替代品,坏了只能靠修。全厂只有我能修,电路板上哪个电容容易老化,哪个焊点容易虚接,我都清楚。所以,铸造车间也算一个。”
“还有,热处理车间的淬火油池温控系统,是我当年带着徒弟自己设计改造的,比原来的系统节能百分之十五,精度也更高。这套系统的图纸和所有参数,都在我脑子里。热处理车间,第三个。”
我的语速不快,像是在数家珍。
王总脸上的表情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,那份轻松和随意,渐渐被一种专注所取代。
“冲压车间那几台百吨级的老冲床,安全光栅是后来加装的,常常误报。我改了它的联动逻辑,加了个延时继电器,解决了这个问题。所以,冲压车间也算一个。”
“总装车间的那条半自动流水线,传动链条的张紧度需要根据季节温差进行微调,不然容易磨损或者跳齿。这个调整的经验参数,也是我摸索出来的。”
“涂装车间的废气处理系统,里面的过滤网是我提议换成目前这种新型复合材料的,更换周期和清洗标准,是我定的。”
“……”
我一个一个地说下去。
从生产一线最核心的车间,到辅助生产的动力车间、空压站。
“动力车间的备用发电机组,我每个月会去盘车一次,确保紧急时刻能随时启动。”
“空压站的干燥过滤器,我提醒他们要定期排污,不然会影响全厂的气动设备。”
“还有……”我顿了顿,喝了口茶,润了润嗓子。
“还有?”王总下意识地追问,身体已经完全前倾,双手撑在了桌子上。
“还有些更杂的。”我笑了笑,“列如,行政楼的中央空调,是二十年前的老古董了,制冷剂的型号很特殊,只有我知道去哪里能找到。维修外包公司来了几次都搞不定,最后还是我来处理的。”
“食堂那个蒸饭用的大型蒸汽锅,安全阀有点小毛病,我顺手给校准了。”
“档案室的恒温恒湿空调,控制面板坏了,我用两个旧继电器给它做了个替代电路,一直用到目前。”
“甚至包括您办公室门口,那棵快要死的金钱松,也是我找了点生根粉,把它给救活的。”
我说完了,办公室里一片死寂。
只有空调出风口还在发出轻微的嘶嘶声。
王总张着嘴,呆呆地看着我,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。他那张 همیشه波澜不惊的脸上,第一次出现了震惊和错愕。
他可能从来没有想过,一个看似普通的“老工人”,竟然像一张无形的网,将整个工厂的无数个神经末梢都连接在了一起。
这些事情,琐碎,不起眼,甚至上不了任何一份正式的工作报告。
但它们就像人体的毛细血管,任何一根堵塞,都可能引发一场大病。
而我,就是那个三十年来,默默疏通着这些血管的人。
过了很久,王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,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,显得有些干涩。
“陈……陈师傅,你说的这些……都是真的?”
我放下茶杯,站起身,平静地看着他。
“王总,我没必要在这种时候撒谎。”
我理了理衣服,准备离开。
走到门口时,我停下脚步,转过身,看着依旧愣在原地的王总,补充了最后一句话。
“所以,您问我负责了几个部门?我也算不清楚。”
“林林总总加起来,也就十几个吧。”
说完,我拉开门,走了出去。
身后,是长久的,死一般的寂静。
第四章 人走,茶未凉
最后一个工作日,过得比想象中要快。
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扎进车间,而是花了一天的时间,慢慢地在厂区里走了一圈。
从机器轰鸣的生产区,到绿树成荫的生活区,再到那个已经有些破败的旧厂房。
每一步,都踩着我三十年的记忆。
我看到自己十八岁时,在老师傅的呵斥下,笨拙地练习锉工件。
我看到自己二十五岁时,为了一个技术难题,在车间里连着熬了三天三夜,最后靠在机床边就睡着了。
我看到自己三十岁时,第一次带徒弟,紧张得手心冒汗,却还要装出一副严厉的样子。
我看到自己四十岁时,捧着“市级劳动模范”的奖状,在全厂大会上发言,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。
一幕一幕,宛如昨日。
下午,我去工具室,交还了我的工具柜钥匙。
管理员老张看着我,叹了口气:“老陈,真要走啊?你走了,后来那几台德国宝贝谁来伺候?”
我笑了笑:“有小刘呢。那孩子,比我当年强。”
办完手续,我抱着一个纸箱子走出办公楼。
箱子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,一个用了十几年的搪瓷茶缸,几本翻得卷了边的专业书,还有一张我和师傅、师兄弟们的合影。
照片已经泛黄,上面的人,有的退休了,有的调走了,师傅也已经不在了。
目前,我也要走了。
车间门口,许多人都出来送我。
有白发苍苍的老同事,也有我带过的徒弟,还有许多甚至叫不上名字的年轻面孔。
他们没有说什么“欢送”的场面话,只是默默地看着我,眼神里有不舍,有惋惜,也有无奈。
小刘红着眼睛,把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塞到我手里。
“师傅,这个您拿着。”
我打开一看,是一个用最好的不锈钢材料,亲手为我打磨的零件模型。是我们厂生产的最精密的一个轴承,被他做成了摆件,底座上还刻着一行字:
“恩师陈敬明惠存,弟子刘洋敬赠。”
我的眼眶一热,差点没忍住。
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,千言万语,最后只化成两个字:“好好干。”
“师傅,您放心!”小刘哽咽着说。
我没再多说,抱着箱子,转身,朝着工厂大门走去。
我没有回头。
我怕一回头,就再也迈不开步子。
走出大门的那一刻,我回头望了一眼。
那块写着“红星机械制造总厂”的牌子,在夕阳下,依旧熠熠生辉。
只是,它不再属于我了。
回到家,方慧已经做好了一桌子菜。
儿子陈阳也特意从学校赶了回来,说是要给我庆祝“光荣退休”。
“爸,别想那么多了。”儿子给我倒了一杯酒,“是金子到哪儿都发光。凭您的手艺,想找个活儿干还不容易?实在不行,我养您!”
我被他逗笑了,心里的阴霾也散去了一些。
方慧在一旁说:“就是,多大点事儿。正好趁这个机会,把你那老寒腿好好养养。以前刮风下雨就疼,让你歇着你总不听。”
是啊,或许,这真的是一件好事。
我端起酒杯,和老婆儿子碰了一下。
“干杯!”
这杯酒,敬过去,也敬未来。
接下来的日子,我过上了从未有过的清闲生活。
每天睡到自然醒,去公园里溜达一圈,跟老头们下下棋,回家侍弄一下阳台上的花草。
方慧说我气色都比以前好了。
我也以为,我的生活,就会这样平淡地继续下去。
直到一周后,一个电话,打破了这份宁静。
电话是小刘打来的,声音里充满了焦急和六神无主。
“师傅!出事了!您快回来看看吧!”
我心里一紧:“别慌,慢慢说,出什么事了?”
“是……是那台德国的DMG五轴加工中心,突然停机了!屏幕上全是报警代码,谁也看不懂。新来的技术组长,还有请来的德国专家,折腾了一天了,连问题出在哪儿都没找到!”
DMG五轴加工中心!
我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
那台机床,是全厂最精密、最昂贵的设备,价值上千万。它承担着所有核心产品的最后一道精加工工序,是整个生产线的心脏。
它要是停了,整个厂子都得瘫痪。
“报警代码是什么?”我沉声问道。
小刘在那头报了一长串德语夹杂着数字的代码。
我一边听,脑子里一边飞快地转动。
这些代码,我太熟悉了。当年调试这台设备的时候,我把那本厚得像砖头一样的德文说明书翻了不下百遍。
“你听我说,”我立刻做出了判断,“这不是硬件故障,是伺服驱动的软件逻辑冲突。你让那个德国专家去检查一下Z轴的光栅尺信号反馈,是不是有瞬时干扰。还有,告知那个新来的组长,别瞎动参数,这台机床的底层程序我做过优化,他要是敢恢复出厂设置,神仙也救不回来了!”
小刘在那头连连应声,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。
挂了电话,我坐在沙发上,久久没有动弹。
方慧走过来,给我递了杯水:“厂里的事?”
我点点头。
“DMG停了。”
方慧的脸色也变了。她虽然不懂技术,但在厂里家属院长大,也知道这台设备的分量。
“那……他们能搞定吗?”
我摇摇头,苦笑了一下。
“不知道。”
我知道,那台机床的“脾气”,只有我最懂。我做的那些优化,就像给一个偏科的天才量身定做的学习计划,外人看来,可能就是一堆乱码。
人走了,茶,好像还没凉透。
我的心,也跟着乱了。
第五章 风起于毫末
果不其然,半个小时后,小刘的电话又来了。
这一次,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激动和崇拜。
“师傅!您真是神了!那个德国专家按您说的,查了Z轴的光栅尺,果然是接头松了,有信号干扰!目前重新接好,机器能动了!”
我松了口气,心里却没什么得意的感觉,反而有些沉重。
“能动了就好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小刘的语气又变得迟疑,“机器是能动了,但加工精度完全不对了!废了好几个件了,新来的那个周组长,把您留下的补偿参数全给清了,说是要‘建立新的标准’,结果目前……目前一团糟。”
我闭上眼睛,太阳穴突突地跳。
我就知道会这样。
那个新来的周组长,我听说过,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,理论知识一套一套的,但就是缺了点实践。
他不懂,那些看似不规整的补偿参数,是我花了几年时间,根据机床每一丝一毫的自然磨损,一点点试出来的,是这台机器独一无二的“身份证”。
他把它清零了,就等于把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兵,变回了什么都不懂的新兵蛋子。
“师傅,您……您能回来一趟吗?”小刘的声音里带着恳求,“周组长他……他拉不下脸给您打电话。王总也急得满嘴起泡,听说有个很重大的订单,后天就要交货,全指着这台机器呢。”
我沉默了。
回去?
以什么身份回去?
一个被“优化”掉的老员工,回去给他们收拾烂摊子?
我的自尊心,不允许我这么做。
“小刘,我已经不是厂里的人了。”我的声音很冷,“这是你们技术攻关小组的责任,不是我的。”
“师傅……”
我没等他说完,就挂了电话。
方慧一直在我旁边听着,见我这样,她叹了口气。
“敬明,你心里不好受,我知道。”她说,“可你也不能真的不管啊。那台机器,不光是厂里的宝贝,不也是你的心头肉吗?”
我何尝不知道。
那台DMG,从进厂开箱,到安装调试,再到投产运行,每一步都浸透了我的心血。我熟悉它每一个按钮,每一个声音,就像熟悉我自己的孩子。
目前,孩子病了,我这个当“爹”的,怎么可能不心疼。
可一想到王总那张脸,一想到那份冰冷的离职协议,我心里的火就压不住。
“他们把我当抹布,用完就扔。目前抹布还有点用,又想捡回去?没那么容易!”我赌气地说。
那天晚上,我翻来覆去,一夜没睡好。
脑子里一会儿是王总办公室的冷气,一会儿是DMG机床的报警声。
第二天一早,我正在阳台给花浇水,手机又响了。
这次,是个陌生的号码。
我犹豫了一下,还是接了。
电话那头,传来一个略显尴尬的声音:“喂?是……是陈敬明,陈师傅吗?”
我听出来了,是那个新来的周组长。
“我是。”
“陈师傅,您好您好,我是周浩。”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客气,甚至有些谦卑,“是这样,厂里那台DMG出了点问题,我们……我们这边实在是没辙了。想请您回来,帮忙指导一下。”
指导?说得真好听。
我淡淡地说:“周组长,你太客气了。我目前就是个退休老头,哪有资格指导你们这些高材生。”
周浩在那头干笑了两声:“陈师傅,您别这么说。我知道,之前是我太想当然了,把事情想简单了。我向您道歉。目前生产任务特别紧急,王总下了死命令,今天必须恢复生产。您看……您能不能……”
“我不能。”我直接打断了他,“我已经和公司没有任何关系了。你们遇到的,是技术问题,也是管理问题。这些,都应该由你们自己解决。”
说完,我又一次挂断了电话。
我承认,我有点刻意。
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,技术,经验,不是可以随意丢弃的废品。一个不尊重技术、不尊重老师傅的企业,早晚要栽跟头。
风,是从最微小的缝隙里吹起来的。
而我陈敬明,就是他们亲手拆掉的那块,最关键的挡风板。
目前,风来了。
第六章 炉火与风箱
我以为,我的强硬态度,会让厂里的人知难而退。
没想到,下午的时候,我们家的门铃响了。
我从猫眼里一看,愣住了。
门口站着的,不是别人,正是王总。
他脱掉了那身笔挺的西装,穿了一件便装夹克,手里还提着一个果篮,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,有些局促的笑容。
我没开门。
方慧走过来,看了我一眼,眼神里有些复杂。她没说什么,走过去把门打开了。
“哎呀,是王总啊!快请进,快请进!”方慧热烈地招呼着,像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。
王总走进屋,看到我,表情更加不自然了。
“陈……陈师傅,没打扰您休憩吧?”
我坐在沙发上,没动,只是从鼻子里“嗯”了一声。
家里的气氛,瞬间变得像一台被卡住的机床,尴尬,凝滞。
方慧赶忙打圆场,又是倒茶,又是拿水果。
“王总,您太客气了,来就来,还带什么东西。”
“应该的,应该的。”王总把果篮放下,搓着手,目光躲闪着,不敢看我。
他坐立不安地说了几句“陈师傅最近身体怎么样”、“退休生活还习惯吗”之类的废话。
我始终没搭腔。
最后,还是他自己憋不住了,切入了正题。
“陈师傅,我今天来,是代表公司,正式向您道歉。”他站起身,对着我,微微鞠了一躬。
这一下,不光是我,连方慧都愣住了。
“之前公司在处理您的问题上,的确 思考得不周全,方法简单粗暴,伤害了您的感情。我作为公司的负责人,有不可推卸的责任。”
他的态度很诚恳,和我印象里那个高高在上的王总判若两人。
我心里的那块坚冰,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。
“陈师傅,厂里的情况,想必您也听说了。”王总的语气变得恳切,“那台DMG,目前全厂上下,真的是束手无策。那笔订单是给军工企业的,要是延误了,不光是经济损失,我们厂的信誉,甚至未来的合作资格,都会受到严重影响。”
“所以,我今天来,是想……是想请您出山,帮厂里渡过这个难关。”
我看着他,没说话。
我不是在拿乔,我是在想。
我心里那口气,真的就这么顺了吗?
如果我今天回去了,他们是不是觉得,我陈敬明还是那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老好人?
一旁的方慧看出了我的犹豫,她给我使了个眼色,然后笑着对王总说:“王总,您先坐,喝口茶。这事儿,也不是敬明一个人能说了算的。您看,他这刚退下来,我们家里也给他做了些安排,总得商量商量。”
王总立刻会意:“是是是,应该的。那……我就不打扰了。陈师傅,方姐,你们商量。我等您的消息。”
送走了王总,方慧关上门,长出了一口气。
她回过头,看着我,认真地说:“敬明,我知道你心里有气。这口气,该争。但他今天能亲自上门,又是道歉又是鞠躬,这面子,给足了。”
我闷着头,还是不说话。
“你心里那团火,我知道。”方慧在我身边坐下,握住我的手,“可光有火不行啊,还得有风箱。拉一下,推一下,火才能烧得旺,才能烧到点子上。”
“什么风箱?”我不解地问。
“咱争的是这口气,不是赌气。”方慧一字一句地说,“你目前回去,是帮他们,也是在告知他们,你陈敬明,离了谁都行,但这个厂,离了你,不行。这是立威。”
“可要是就这么回去了,后来呢?他们遇到事就来找你,没事了就把你晾一边?”
“所以不能‘就这么回去’。”方慧的眼睛里闪着智慧的光,“你得有条件。你不是员工了,你是他们请回去的‘专家’。怎么请,用什么待遇请,后来怎么合作,都得白纸黑字写清楚。这叫立规矩。”
我看着我的妻子,突然觉得,她比我懂得多。
我一辈子跟机器打交道,非黑即白,直来直去。而她,在生活这个大熔炉里,早就练就了一身刚柔并济的本事。
炉火,需要风箱来助燃。
我的那份固执和骄傲,也需要她的这份通透和智慧来指引。
儿子陈阳也给我发来信息:“爸,王总都上门了,这事儿在理上,您已经赢了。接下来,是怎么把‘理’变成‘利’。这个‘利’,不光是钱,更是您的尊严和价值。别让他们觉得您的技术是廉价的。”
我看着手机,又看看身边的妻子,心里那股纠结了很久的郁气,终于缓缓地散开了。
是啊。
我争的,从来就不是一份工作。
我争的,是三十年的心血,不被轻贱。
是咱们普通劳动者,那份安身立命的手艺,应该得到的尊重。
我拿起手机,找到了王总的号码。
在拨出去之前,我对一旁的方慧说:“给我拿支笔,拿张纸来。”
我要把我回去的条件,一条一条,清清楚楚地写下来。
第七章 最后的尊严
第二天上午,我没有去厂里。
我约了王总,在厂门口的一家茶馆见面。
我到的时候,他已经在了,还是昨天那身便装,看起来有些坐立不安。
见我进来,他立刻站了起来。
“陈师傅,您来了。”
我点点头,在他对面坐下,开门见山。
“王总,回去可以。但是,我有几个条件。”
“您说,您说。”王总的态度超级谦逊,甚至拿出了一个小本子,准备记录。
我把我写了一晚上的那张纸,推到他面前。
“第一,我不再是公司的员工。我要以‘技术顾问’的身份回去,和公司签订正式的顾问合同,而不是劳动合同。”
王总看了一眼,立刻点头:“没问题。这是应该的。”
“第二,我的工作内容,只负责DMG五轴加工中心以及其他几台核心精密设备的技术支持和人员培训,其他杂七杂八的事情,我一概不管。”
我特意加重了“杂七杂八”四个字。
王总的脸微微红了一下,再次点头:“当然,当然。术业有专攻。”
“第三,”我看着他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说道,“我指定刘洋,也就是我的徒弟小刘,做我的技术助理。我负责的所有项目,他必须全程参与。我要把我会的东西,系统地、完整地教给他。公司必须给予他相应的职位和待遇,确保这门手艺,能在厂里传下去。”
这,才是我最核心的目的。
我可以回去救急,但我不可能永远待下去。
授人以鱼,不如授人以渔。
我要的不是他们对我个人的依赖,而是对技术传承这件事本身的重点关注。
王总听完这一条,明显地愣住了。他抬起头,眼神里带着一丝惊讶和不解。
他可能以为,我会提出高额的顾问费,或者要求什么特殊的待遇。
他没想到,我最重大的条件,竟然是为了一个年轻人。
“陈师傅……”他有些动容,“您……”
“王总,人都会老,机器会更新,但手艺和经验的传承,才是一个工厂真正的根基。”我平静地说,“你们可以‘优化’掉一个陈敬明,但你们不能让技术出现断层。小刘是个好苗子,只要给他机会,他将来必定能撑起大梁。”
王总沉默了。
他低头看着我写的那张纸,看了很久。
然后,他郑重地抬起头,看着我,说:“陈师傅,我清楚了。我不仅同意,而且我代表公司感谢您。是我的格局小了。”
最后,我才谈到钱。
“第四,关于顾问费。我不按月薪拿,我按项目和工时算。解决这次DMG的问题,算一个项目。后续的培训,按小时计费。具体的费用标准,我们可以参照市场价来谈。我不占公司便宜,但公司也别觉得,技术是可以讨价还价的。”
“没问题!”王总答应得超级干脆,“就按您说的办!我马上让法务部去草拟合同。”
事情,就这么定了下来。
没有想象中的剑拔弩张,也没有委曲求全。
这是一场平等的谈判。
我用我的技术,赢回了我的尊严。
当我再次踏进那个熟悉的厂区时,心境已经完全不同。
上一次离开,我是一个被淘汰的“过去时”。
这一次回来,我是一个被请回来的“目前时”,甚至,是决定他们“将来时”的关键人物。
车间里,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,看着我。
眼神里,有惊讶,有好奇,更有发自内心的敬佩。
小刘第一个冲了上来,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:“师……师傅!您回来了!”
我点点头,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那个叫周浩的年轻组长也迎了上来,脸上写满了愧疚:“陈师傅,对不起,之前……”
我摆了摆手,打断了他:“过去的事就别提了。目前,带我去看机器。”
站在那台沉默的DMG面前,我仿佛能听到它的“哭诉”。
我没有急着动手。
我让周浩把所有相关的技术人员都叫了过来,包括那个一脸严肃的德国专家。
我当着所有人的面,开始“问诊”。
“报警前的最后一道工序是什么?”
“操作员有没有违规操作?”
“恢复参数后,你们做了哪些尝试?每一步的结果是什么?”
我问得超级详细,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中医。
然后,我让小刘打开机床的后台日志,调出了一长串的数据流。
指着其中一段,我对周浩和德国专家说:“问题不是出在Z轴,根子在这里。伺服电机在某个特定转速区间,会和驱动器的频率产生微小的共振,导致编码器瞬间丢步。这个共振点,是机床长期运行后的疲劳特性,说明书上不会写。”
“我之前做的参数优化,就是通过软件,精准地避开了这个共振区间。你们恢复了出厂设置,等于让这个问题重新暴露了出来。”
所有人都听得目瞪口呆。
德国专家更是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,用生硬的中文说:“陈先生,您……您是真正的专家!”
那一刻,我心里的最后一点郁结,也烟消云散了。
尊严,不是别人给的。
是靠自己,一刀一枪,挣回来的。
第八章 新的起点
解决DMG的问题,实则只花了我不到两个小时。
当我重新设定好所有补偿参数,启动机床,看着主轴平稳地旋转,加工出第一个精度完美无瑕的样品时,整个车间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掌声。
王总和周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,脸上是劫后余生的庆幸。
但我知道,我的工作,才刚刚开始。
接下来的几个月,我成了一名特殊的“老师”。
我的课堂,不在窗明几净的会议室,就在机器轰鸣的车间里。
我的学生,也不仅仅是小刘一个人,而是整个技术攻关小组的年轻人。
我不再像以前那样,只是告知他们“怎么做”。
我花更多的时间,去告知他们“为什么这么做”。
“你们看,这块钢材在淬火后,金相组织发生了变化,所以它的切削性能也变了。你不能再用之前的转速和进给量,得像跟人打交道一样,摸清它的新‘脾气’。”
“图纸是死的,但加工过程是活的。刀具的磨损,冷却液的温度,甚至今天车间的湿度,都会对最终的精度产生影响。一个优秀的技工,脑子里要有一杆秤,随时去平衡这些变量。”
我把我那本写了二十多年的工作笔记,复印了许多份,发给他们。
并且,我要求他们每个人,都要建立自己的工作笔记。
“别怕犯错,犯错是最好的老师。但同样的错误,我不希望看到你们犯第二次。把每一次失败,都变成你们的经验。”
周浩,那个曾经眼高于顶的高材生,目前成了我最认真的学生之一。他不再迷信书本和理论,开始学着弯下腰,用手去触摸冰冷的机器,用耳朵去倾听它们运转的声音。
而小刘,则像一块海绵,疯狂地吸收着我教给他的一切。
他的进步,肉眼可见。
从一开始只能跟在我身后打下手,到后来可以独立处理一些复杂的故障,再到他开始尝试提出自己的优化方案。
有一天,他拿着一个新的程序找到我,兴奋地说:“师傅,我根据您教的原理,优化了一下这个零件的加工路径,不仅能节省百分之八的加工时间,还能延长刀具的使用寿命。”
我仔细地看了他的方案,又在电脑上模拟了一遍。
方案,近乎完美。
我看着他,这个曾经跟在我身后,满眼都是崇拜的年轻人,如今,已经有了独当一面的架势。
他的眼神里,充满了自信和对技术的热爱。
那一刻,我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。
这种满足感,比拿到任何奖状,比得到任何领导的表扬,都来得更深刻,更持久。
我终于清楚,传承的意义,不在于让自己的名字被记住。
而在于,看到自己点燃的火种,在别人手中,燃烧得更旺,照亮更远的路。
我的顾问合同,签了一年。
一年后,我主动提出了不再续约。
王总再三挽留,但我拒绝了。
“王总,”我对他说,“目前的技术攻关小组,已经不需要我了。周浩的理论,加上小刘的实践,他们俩的组合,比我一个老头子强得多。”
离开的那天,没有了上次的伤感和落寞。
小刘和周浩他们,把我送到工厂门口。
“师傅,常回来看看。”小刘的眼圈还是红的。
我笑着捶了他一拳:“出息点。后来厂里有解决不了的难题,别再给我打电话了,丢我的人。”
大家都笑了。
回到家,方慧正在阳台上修剪花草。
阳光暖暖地照在她身上,岁月静好。
儿子陈阳也放假在家,正在电脑前敲敲打打。他看到我,笑着说:“爸,我帮你注册了一个账号,叫‘陈师傅说机械’。后来你可以把你的那些经验,写出来或者拍成小视频,分享给更多的人。这叫知识变现,比当顾问赚得多。”
我愣了一下,随即也笑了。
“你小子,就知道钱。”
生活,好像推开了一扇新的大门。
我走到阳台,和方慧并肩站在一起。
楼下,是熟悉的市井喧嚣,充满了人间烟火气。
远处,工厂的轮廓在夕阳下,显得宁静而祥和。
我知道,那里有我的过去,但我的未来,不只在那里。
一个人的价值,或许不在于他占据了多少个岗位,而在于,当他离开后,留下了什么。
我留下了一门手艺,一个团队,一种精神。
这就够了。
我拿起水壶,给旁边一盆君子兰浇水。
那是我离开工厂时,从办公室搬回来的。当时它奄奄一息,目前,却在我的照料下,抽出了一支亭亭玉立的花箭。
我想,用不了多久,它就会开花了。
经验不可小瞧,实践出真知。用人在于发挥才能。好钢用在刀刃上。这是一个企业家必须懂的道理。
故事编的不错,为作者点赞!
老作!
呵呵
1,故事真精彩,充满了正能量!2,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!3,那个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时代早就过去了。4,纯粹的人只会出现在故事里,但是会让善良的人沦为牛马!5,大家活在一个高度物质世界里,却想描述一个纯粹精神的人让大家学习,其心险恶!总结一下:三十年前绝对是宣传的好材料了,今天只能借用楼上的字形容一下“呵呵”!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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